年轻漂亮的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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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 推 人
原圈名:寒山_TANG(HS-T)

「MHA/胜出」也许明天

.....哭了


失落洗炭:

  爆豪站在办公室的桌前一动不动,女老师在涂指甲油,她用一把小刷子把血红血红的颜料涂满自己的指甲盖,爆豪攥紧了裤边,那女老师涂好了一个,不耐烦道:




  “哎呀,不是跟你说他很好了嘛!”




  她有些厌烦地甩甩手,目光从指甲上转移到爆豪脸上,15岁的男孩儿的身体已经抽高,锐利的五官开始展现少年的俊朗,女老师的语气软下来,继续对他说:




  “你不用担心你弟弟,他生得这么好,又乖又可人疼,那些来领养的,抢都抢不过来的呀。”




  爆豪握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去,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在哪儿?”




  女老师啪地一下把手里的指甲油刷扔到爆豪身上,那个小刷子在他的上衣留下一个鲜红的小点,然后掉到地上。女老师明显被惹恼了,她站起身来楸住爆豪宽大的T恤,不顾自己刚涂好还未干的指甲,狠狠地拽着他往办公室门口拖动,爆豪纹丝不动,女老师大声吼他:




  “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管不着!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在我面前摆张臭脸,你算个什么东西!”




  爆豪的额头青筋直跳,女老师还在使劲拽他,她已经气疯了,一手揪着爆豪的衣服一手扣在门框上,后脚跟几乎要立起来,死命地想把爆豪拽出门去,爆豪把她拖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扯开,自顾自地走了。




  女老师因愤怒而尖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活该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




  爆豪这下不理解为什么绿谷会对老师这么崇拜了。




  他的拖鞋在福利院露天院子的水泥地上拖动着,想起之前在那个“家”里,正方形的旧电视偶尔播放老师在教室教导孩子的片段,窗明几净的房屋,衣着整洁的孩子,面带微笑的老师,绿谷爬到电视跟前,用肉肉的手去摸老师的脸,信号不大好,老师的脸在黑色小盒子里扭曲了几下,蓝屏了。




  绿谷嚎啕大哭。




  电视就没放过真事。爆豪想。




  不然为什么他会呆在这个到处是灰色的院子里?带孩子的女老师讨厌小孩,谁不听话就用红色的指甲狠狠在本来就没肉的胳膊上掐一把。三餐永远难见油荤,爆豪每天每夜睡不着,渴求养分的身体和满足不了的胃拉扯着他,所有男孩们的饥饿唱成歌,在夜晚的房间汇成交响曲。




  电视里放的,他在这种年纪,应该是那个坐在教室的一员,骑着自行车,有能完整包裹脚裸的长裤和合脚的鞋,他和绿谷应该属于他的父母,属于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是,哪也回不去。




  天昏了,不知名的鸟群在天空翱翔着汇聚成黑色的旋涡,福利院的孤儿呆滞地蹲在院子里抠弄地面玩一根小草,爆豪穿过院子,再一次在那几间活动室巡了一遍。




  没有。




  来这个地方3天了,他再也没见到绿谷一面。福利院的活动室就那么几间,白天完全找不到他,夜里宿舍上了锁,爆豪根本没机会出来找他,全院一百多个孩子分配在二十多间宿舍里,没有人会告诉他他的弟弟住在哪,也没有人理解他他为什么这么在乎他的弟弟。




  又不是亲的。




  爆豪站在走廊,饭点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撇下玩具从活动室蜂拥而出,爆豪逆着涌动的人流,孩子们是饥饿的俘虏,他们的神情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跟其他任何一类只有最低生活需求的动物差不多,眼睛发亮,脸色蜡黄,爆豪在他们之中像一根高耸的柱子,他的目光在这具象的饥饿的河流中搜寻着,试图从里面捕捉到一只叫绿谷的小兽。




  没有。




  活动室已经空了,食堂亮起,活动区暗下,爆豪还是找不到绿谷。




  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绿谷是不是已经被领养了。




  不,如果被领养了,那个被他烦得奔溃的女老师应该在他第数不清多少次踏进办公室询问他的弟弟时,便开口尖声嘲笑他,他的弟弟已经被带走了,他年龄合适,身体健康,性格开朗,是个抢手货。爆豪的年龄对于领养人来说太大了,他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在福利院呆到十八岁,踏入社会,在这个国家的最底层活着。熬不住了,可能流浪,可能吸毒,可能自杀,所有的路径通往同一个结局,女老师,福利院,把他从那个“家”里救出来的人大概都预见了他草草收场的人生。




  爆豪是在6岁那年被拐入那个“家”里的。他被蒙着眼睛在黑暗中颠簸了很久,那对夫妻用一沓纸片换取了他那远远还未到达尽头的人生。如果不是这样,爆豪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生孩子比生存更重要,生命的交易和在市场上买一块生肉一样寻常。这里简直就不像是这个国度的,所有的人和景象都超出了爆豪的认知范围。人们对他评头论足,说购买他的人做了笔划算的交易,他年龄合适,身体健康,比同龄的小孩更健壮,就是不亲人,没关系,养一养就好了。




  年龄合适是什么意思呢?合适在他够小,记忆不牢,在这个地方呆久了,他会很容易忘记到达这个地方之前的一切,忘记他的来处,他的姓名,他的父母,忘记那段黑暗中颠簸的路,忘记这个人生的转折,他很快就会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成为这对夫妻的儿子,5岁这一年,爆豪之前的人生轰地一下对他紧闭了大门。




  但是爆豪没有如那些人的愿。他在被抓来的第一个星期,总共出逃了3次,像疯子一样咬每一个靠近他的人,人们惊叹这个5岁的男孩怎么会这么凶狠。最后他的购买者无法,把他绑起来,带着虚假的温情一口一口给他喂饭,爆豪吐得到处都是,自称“爸爸”的男性将碗摔碎,破碎的瓷片在地上开出一朵锋利的花,门被用狠劲摔上,把黑暗完完全全地留给了他。




  被绑着的后几天,饭和水是用食盆撇进来的,爆豪为了不死,像狗一样跪趴着俯身去衔饭粒。他被松绑后,购买者中的女性流着眼泪对他说对不起,说自己会好好爱他,好好疼他,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好好地一起过日子吧。




  一起过日子吧。




  爆豪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不逃走了,三次出逃的经历让他知道回家的可能性约等于没有。他不反抗了,狗一样吃饭让他知道反抗成功的可能性是0。




  他不说话了。他恶心。




  他长久地不开口,久到那对老畜生以为他哑了。急急忙忙找医生来给他看,他们花了这么多钱,不能买个哑的。那时候爆豪开口对他们吐了一个字:




  “滚。”




  你想象不出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有那样阴郁的眼神,仇恨在他沉沉的眼珠子里浓得化不开,他只用一个字就把那个男人点爆了。他冲进厨房去找菜刀,声音像滚雷一样在屋子里炸开:




  “让我杀了他!!这个畜生!!!”




  女人哭着哀求,他从厨房出来,手里没拿菜刀,抄起门边的晾衣杆一下抽在爆豪的身上,爆豪把后背留给他,屈成虾米保护自己的内脏,男人改变了打的形式,竖起晾衣杆的分叉一端捣在他身上,在他的后背戳出一个个血淋淋的小坑,女人在嚎叫:




  “好了呀!!好了呀!!要打死了!”




  这次挨打的伤痕伴随了爆豪一生。




  爆豪没再做违逆他们、激怒他们的事。沉默变成他的盔甲和武器,他用沉默武装自己,也让这对夫妇在他的沉默中绝望。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他们还是没能让爆豪变成他们的孩子。他们可以用晾衣杆和食物惩罚他的不听话,但对他的沉默和不亲人无可奈何。十年间,这对夫妇用尽一切办法对他好,试图让他真正地成为自己的儿子,但结果只换来邻里的窃窃私语:




  “啧,这家真倒霉,花大价钱买了只白眼狼。”




  和一双沉默的、没有情绪的眼睛。




  爆豪在十年里忘记了他的父母,忘记了他的来处,黑暗的路之前的景象只剩下一丝一缕的影像和气息,连一片完整的砖瓦都拼不起来,爆豪除了自己的名字几乎忘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恨。他幼小的肉体和稚嫩的灵魂浸泡在一片让人窒息的沼泽中,他的苦痛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变得绵长,由开始每分每秒地想要离开,到绝望,到麻木,到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爆豪有时候希望自己不是这个性格。忘性大一点,自尊弱一点,他的痛苦也许能够减少哪怕一分。




  爆豪这么想着,随之又是一阵反胃。纵使这群与恶魔无异的人试图用各种方法叫他遗忘,将他同化,他们的语言和行为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爆豪不得不呼吸,他说的话是他们的话,他的举止也不可避免地带了他们的气息。




  但他从来没有放下逃走的念头,至于逃去哪,十年前那个孩童的大脑没为他守住他的归处,但包围着他的人们十年里从未放松警戒的眼睛,让他逃不了,也无论如何呆不住,逃,逃到什么人间炼狱,也比这儿好。




  夏天里的某一天,这对夫妇起了床。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特殊的一天,他们的饭桌上会多一碗饭,那碗饭谁也不吃,就那么放着。十年来爆豪和他们过了十个这样的日子,这一天他们比以往更沉默,虽然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没有一个话多的人。但这一天近乎是死寂。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实实在在地在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这个日子里,只在这个世界活过两分钟,但这个人类期限为两分钟的孩子几乎要了女人的命。从生理到心理上。所以爆豪来到这个家。




  第十年的这一天,他们有些不一样。无人去碰的饭碗依然在的,但夫妻俩的面孔泛着光,爆豪在他们脸上看到一种病态的期许。




  这一天本该是没有声音的。但中午一声嫩嫩的哭声在爆豪不在的房间传来,爆豪走近了,看到女人在抱一个3、4岁的小孩,他背对着爆豪,让爆豪分不清他的性别,他的哭声像小猫一样,哭得抽抽,把女人哭得不知如何是好,抱着他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轻颠,男人的脚步跟着她的屋子里缓慢地盘旋,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笨拙地摇动着去哄那个孩子。




  爆豪感觉一阵寒意从脚心直窜到头顶。




  他们想要一个“亲生”的儿子。




  爆豪是他们的“失手”,但是没有关系,像爆豪这样的孩子很少,和他以一样的方式来到这个地方的孩子那么多,他的买家比较不幸,买到了爆豪这个特例,十年的粮食养不熟他,十年的好言好语洗不清他眼中的恨意。这样的孩子,指望他还养育之恩是不可能的,继续养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夜里就杀人放火,把他放了更不行,他就是颗炸弹,跑到外面一炸,这个地方一个人也逃不了。




  “这家人真是倒霉啊。”他们一再感慨。




  幸好绿谷来了。他睡在客厅为他新打的一张小床上,长睫毛白皮肤,还没有完全脱离婴孩软糯肉感的脸颊随着他无意识的砸吧颤了颤,他睡得像只正埋进母亲柔软肚皮的猫崽儿,爆豪站在他的床前凝固成一尊石像。




  事实上,绿谷只闹腾了半个月。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绿谷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对他的新母亲绽开一个无邪的微笑。他的微笑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纯净到几乎还未触摸过这个世界,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善的还是恶的,所有的东西都不曾污染过这个孩童的眼睛,他对记忆的新陈代谢甚至比身体的新陈代谢更迅速,这真是这个家的福音。




  这对夫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返老还童,他们的皱纹舒展开来,总是裹藏在耷拉的眼皮底下的眼珠重见天明,映着天地和这个新儿子脸上的光,他们的眼神重焕光彩,似乎预见了未来,这个软糯的团子抽枝发芽舒展,长成少年,长成壮年,他怀抱着下一个儿子,他们的孙子开天辟地地走来,孙子的第一声啼哭是继绿谷之后的第二重福音。




   绿谷在床上笨拙地翻了个身,他的身上穿着加绒的整套睡衣,小脚上还套着棉袜子,那对夫妻的对他的浓稠爱意化成柔软的布料裹在他的身上,化成甜蜜的糖果,化成缤纷的画册,化成一切来滋养他。绿谷的眼皮掀开,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眼皮还半阖着,见爆豪站在他床前,含含糊糊地喊他:




  “哥哥。”




  他在这里叫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绿谷喊他“哥哥”。




  那个时候女人正抱着绿谷倚在正对着院子的门框,飞翔的鸟群在黄昏的天空盘旋,绿谷看着天上的鸟,女人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响声哄他,爆豪从门外走进来,男主人是做便利店生意的,他从十岁开始跟着他去帮忙,搬货卸货整理货架,夜晚带着酸痛的背和双臂回来。绿谷看到爆豪,他兴高采烈地在昏暗的院子,只剩下远方群山的边缘一点黄昏的金色余晖中,唤那个黑色的、沉默的剪影:




  “哥哥。”




  爆豪站住了。




  女人也摇晃绿谷肉肉的手,赞许地附和道:




  “是哥哥,是哥哥呀。”




  爆豪没有回应,他快速的交替他的双腿离开了院子,离开这个陌生的称呼,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坐在床上,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双膝上,想起昨天被女人发现自己站在绿谷床前,她带着一脸惊慌小心地挪过来,看到爆豪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看着绿谷而已,她站在爆豪旁边,和他一齐看着熟睡的绿谷,她单方面地认为自己和这个男孩在这十年来第一次取得了默契,女人轻声开口道:




  “这孩子是被遗弃的。”




  她以一种绝对不会吵醒绿谷的声贝向爆豪传递这个信息,这句简单的话蕴含了十分可观的信息。绿谷的被遗弃的,他们是救世主,他们来延续绿谷的生命,他们给了绿谷家和希望,他们收养绿谷,没有伤害他一丝一毫……




  “呕……”




  爆豪趴在马桶上,他的面目扭曲成魔鬼。他听了女人的话,走回房间在夜里睡下,一种强烈的恶心从胸口沉到胃里,他的胃翻江倒海,酸水不断往喉头涌。




  “他是被遗弃的。”




  被遗弃的。




  爆豪猛地从床上翻下来冲进厕所,他打开马桶,那些秽物从胃里火辣辣地喷射出来。




  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种话?收养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们从恶心的人贩子变成善良无私的养父养母了?!她想向他解释他们已经悔过,所以这次选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那他算什么?他十年来如生活在炼狱里,他十年来无时无刻不想像现在一样呕吐,这样算什么?收养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所以他们对他所做的一切就可以被清算?所以他破碎的扭曲的人生可以重回正轨了?




  这是十年间爆豪最想杀人的巅峰。




  那个孩子呢?爆豪宁愿他死在被遗弃的命运里。被这样恶心的父母养大,像这里的人一样去延续,去维护那些交易?在爆豪眼里,他不是被他们养成人,而是养成人渣。




  爆豪把自己的手放在熟睡的绿谷柔嫩的颈间,他的指尖轻抚着他轻微起伏的喉头,只要稍微收力,稍微保持一段时间,爆豪完全可以送他脱离苦海。




  与其和他一样经历相同的十年……不,这个孩子不会像他那样难过,他的性子软得可以任命运揉捏,他的来处去处翻来转覆,他处在其中,而完全不自知。




  所以他更应该死不是吗?爆豪的手感受到他皮肤的温暖,这是个生错了地的该死的小孩,爆豪提前替他感受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他会什么也不知道地长大,真心实意地认一对畜生做父母,他比爆豪的生不如死还要生不如死,爆豪死死地盯着绿谷阖着的长睫毛,他几乎就要动手。




  但是绿谷睁开眼睛,睡意惺忪地喊他作哥哥。他张开手要他抱抱他。




  爆豪愣怔,小孩儿在床上颤悠悠地站起来,倾斜着抱住他的腰身咯咯地笑。爆豪心里想,动物不都是有危险机制吗?为什么同属动物的绿谷面对差点要了他命的人能笑得出来?他怎么能对他怎么亲昵?他对他这个阴沉的哥哥亲得甚至比跟那对畜生还要更多更多,爆豪完全想不通。




  爆豪低下头去看他毛茸茸的脑袋中央那个发旋儿,那个发旋在旋转,因为这个小孩儿正抱住他蹭。




  爆豪突然发现,这个四岁的小孩是他来到这个地方,长达十年,唯一能接触到的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




  所有的所谓养子,都被严密地控制交往。爆豪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看到的,认识的,接触到的,都是“那类人”。是爆豪不愿承认的彼与己为同类的“那类人”。只有眼前的绿谷不是。他还未渗透到这些链条中,也不认为他们是对的。他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爆豪刚才是真的想杀了他。他低下头瞧瞧自己的双手,他从来没那么危险地差点要杀人,包括面对着那两张该杀该剐的脸。但他却想杀了绿谷,他是认为绿谷铁定逃不出去了吗?爆豪当然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那绿谷就活该一点希望都没有,就活该死了吗?




  不……他们要一起逃出去。




  他无依无靠了,绿谷也无依无靠了,爆豪不仅要带他逃出去,还要和他一起活下去。




  爆豪低下头,第一次对弟弟回应以拥抱。




  




  




  那群人敲门的时候,爆豪的心开始狂跳,他悄悄地踱到客厅,屋里女人懒懒地应,起身去开门。绿谷还在客厅跟着小汽车爬来爬去,爆豪迅速闪身进了男主人的房间。这个时候因为女人在外与来客交谈的时间太长,男人生疑,也迈开脚出去了。




  爆豪和绿谷被带到车上时,他看到那对夫妻坐在另一辆车的后座上,面容模糊,两双灰败的眼睛一眨不眨。




  结束了,结束了。




  当车在山路上颠簸,爆豪恍惚似梦境,绿谷坐在他旁边扒着车窗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他们的身体在车里,车轮碾过一颗石子,他们的身体被轻轻地抛上又落下,爆豪用十五岁的眼睛审视这条他五岁时在黑暗中渡来的路。




  土路,盘着山一节一节地下,树是枯的,草是败的。这些景物本就灰败而没有生气,在爆豪眼里更是趋向于黑白了。因为他在十年的所有沉睡里,梦都是黑白的。包括破碎的记忆里,棉花糖,玩具模型,自上而下牵他的手,都是黑白的。包括梦见终于逃出来了,逃出来时在路上看到的景象也是黑白的。




  他在决定再一次孤注一掷地带绿谷出逃时,心里转着脑里盘算着,吸取了以往出逃的所有失败经验,一点点磨出计划,几时走,带上什么,走到哪处,千万要小心谁。他成功的几率很小,失败的后果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惨烈。爆豪坐在客厅里时,看着绿谷在客厅的这端爬到那端,他被养得肥嘟嘟的,从猫崽儿变成了猪崽儿,爆豪掂量着他的份量,把这次逃亡的难度系数又往上提了提。那个时候门被敲响了,女人去开门,过了一会儿男人也走向门外。




  爆豪牵着绿谷走到外院时,他们俩蹲在地上,脸低地几乎要触碰地面,被一群陌生的人围着,陌生人们看到他们,偏过头用手掩住嘴窃窃私语。




  没有逃亡了,再也没有了。




  爆豪坐在载着他们离开的车里,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拳头。




  谁来补偿他这十年受的折磨?谁来弥补?谁也不会问他这个问题,他和绿谷是幸运儿,他们获救了,这真是天赐的好运,老天眷顾,谢天谢地。




  绿谷看腻了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地路和树飞快地向后挪移,夹道欢送他们回人类的世界。绿谷爬到爆豪腿上,自顾自地睡了,半梦半醒地到达了目的地,半梦半醒地被转移,半梦半醒地随爆豪进了孤儿院。




  哥哥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被哥哥背着走了一阵,哥哥的背真宽啊,他好像可以在上面打滚儿。好吧,不行。




  哥哥把他放下,哥哥走远了,他可以感受到哥哥有些疑惑,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他总是冷着脸,没有快乐,不喜欢任何人。但绿谷是个顶厉害的小孩,他耳聪目明,小小年纪就善于捕捉他深藏不露的感情。




  至少哥哥是不讨厌他的,他在讨厌一切,但是不讨厌他。




  哥哥真好啊。




  绿谷在一片黑暗中想。这片黑暗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窄小了,他既要蹲得足够低,又得缩得足够小,才能保证光不泄进来,绿谷蜷得有些难受,但是他还在坚持着。




   一只手拨开了黑暗,绿谷一惊,心想这下可输了。那只手没有犹豫地掀了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绿谷看见了外面的天,天昏暗了,鸟在盘旋,他先是看到远景,哥哥提着那个罩着他的小塑料桶的身影才映入眼帘。




  爆豪徒劳地在活动室转了一会,他憋着一股气,肚子也在叫唤,盘算着明天再去和那个恶鬼似的女老师战斗。他抬起腿穿过走廊,经过一间间活动室往回走,余光却瞥见当中一间,感觉不对劲。




  爆豪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的活动室门口,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费劲地看。




  刚才那个塑料桶……离门口有这么近吗?




  爆豪每间活动室都走进去搜索一回合又走出来,没有哪间的门口有这么一个倒扣的塑料桶,如果有,势必会在他出来的时候挡了道,爆豪蹲下来把那个塑料桶拿起来,这个时候,绿谷毛茸茸的头探出来,他看到了爆豪,像一颗炮弹一样弹射到他的怀里。




  “哥哥!”




  爆豪差点被他撞的往后仰过去,他抱着绿谷,所有想发的火都发不出来了。爆豪抱着他的手在抖,他没办法告诉绿谷他不见的这几天他有多心焦,他有多恐惧他被带走。爆豪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若无其事当个正常人,顺顺当当地活下去了,他怀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绿谷必须留在他的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绿谷只剩下他可以依靠。他离了他,就是死路一条。爆豪恶狠狠地想。




  宿舍区的灯已经亮起来了,爆豪牵着绿谷去扫食堂的残羹冷炙,天完全黑了,他开口问:“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绿谷兴高采烈地回答:“我在和他们玩捉迷藏!我已经赢了两天了!”




  爆豪沉默。




  谁不知道绿谷是个抢手货?爆豪知道,女老师知道,那些饿到几乎要啖人肉的小孩怎么可能不知道?每天都可能有领养者来孤儿院挑选小孩,他们怎么能任凭抢手货绿谷在他们眼前晃,用他的大眼睛和笑模样占去他们脱离饥饿的任何机会?




  所以他的弟弟要饿肚子,要蜷在塑料桶里一整天!




  爆豪几乎要把地面踏碎。他用长柄杓刮净饭桶桶壁的最后一点饭粒,浇上菜汁和半冷的味噌汤放在绿谷面前,绿谷差点就要伸手直接去抓饭,爆豪把调羹塞进他的手里,他握着调羹,把饭粒吃得满脸都是。




  “今晚和哥哥在一起。”爆豪做在他的对面对绿谷说。




  绿谷根本空不出嘴应他,唔唔地点头。




  8点,再过15分钟宿舍区就要清点人数,爆豪把绿谷藏在办公室前的花圃里,他走到办公室门前,门不出意外地上了锁。




  爆豪伸手拽了拽锁,门发出声响,锁结实得没空子可钻。爆豪在院里把一块沉重的石头搬来。孤儿院的孩童里除了爆豪没人能搬得动它,这块石头平时充当着孩子们静止的坐骑,现在在爆豪手里变成了武器。




  爆豪环视了一下四周,没人,宿舍区的灯亮着,老师点完人就要回办公室旁的教师宿舍,爆豪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搬起石头就砸向那个锁。石头不能和锁精准碰撞,连带门都发出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惊人。




  爆豪手上不停,锁已经变了形,爆豪发着狠砸锁,还抽空回头看看花圃里的绿谷,他安静地蹲在那,对哥哥制造的声响不做反应。爆豪嘱咐过他,他很听话,就像他听那些拿他当傻子的玩伴的话一样。




  锁被砸得弹出来,爆豪打开门直奔女教师的桌前。她的抽屉用一把塑料小锁锁着,是女同志的手劲绝对打不开,对爆豪来说却跟装饰差不多的锁。爆豪用手一拧废了那把锁,一拉开,最外面是一排整齐立正的指甲油,爆豪的手往抽屉深处摸去,摸出一串当啷作响的钥匙。




  他来到这里每个白天,都执迷不悟地和女老师战斗着,这足以让他看清他要的东西在哪。办公室还有一间上锁的里间,那里放着爆豪不拿到就绝对不能离开这里的东西。




  只是那串钥匙挂着足有十多把钥匙,哪一把才是开那扇门的锁?爆豪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看到墙上挂着的表,八点三刻,老师开始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算人数,和他们同一间的人肯定要迫不及待地告知老师他和绿谷不在,该死。




  爆豪额头冒汗,筛去钥匙串上一看便知不匹配的钥匙,足足试了七把才让锁舌不情不愿地退让打开了门,他几乎要听到老师逼近的脚步声。爆豪打开门后差点要疯了,这间档案室装了有上千份档案!包括仍在孤儿院的和已经离开孤儿院的人的资料,他要在几分钟内从里面找到他和绿谷的那份。爆豪拿着从抽屉里摸的小电筒,一格一格地照过去,幸好每格都贴了年份,爆豪在今年的那栏抽出两个档案袋,封面上各自写着他们的名字。




  “谁砸的门!!!!爆豪胜己你给我出来!!!!”女人的咆哮比刚才他砸锁的动静还要可怕。




   爆豪迅速弓着身从档案室潜出去,没有声响地蹲在门旁,手电筒的光束照进来,几乎是擦着爆豪的身体过去,女老师握着手电筒踏进来,她越过了爆豪,背对着他,看到敞开的档案室,一边大叫着他的名字一边疾步走过去,爆豪立即站起来从门口跑了出去,拎起还在花圃里的绿谷没命地狂奔,女老师立马听到动静,从办公室里追了出来,爆豪虽然拎着孩子,女老师的高跟鞋却让她的速度逊色许多,她一边尖叫一边徒劳地以高跟鞋敲打着地面追赶着他们。也许她并非一定要追上他们,孤儿院的死小孩捣乱出逃和她无关,每过几年都要丢那么一两个,她才不管这些无亲无故的小孩怎么样,她现在在黑夜中凶神恶煞的追捕很大部分是因为爆豪真的把她气疯了。




  宿舍区零星的几间房间亮了,还在与饥饿抗争的孩子们尽力地把脸贴在窗户上,他们像浮游的幽灵一般静默着,努力地想看清这一晚突发的追逐战。




  爆豪有些吃力地抱着绿谷奔跑,他发誓这是他十年来如一潭死水的生活里最心跳加速的瞬间,他又饿又累,几乎要抱不住猪崽一样的绿谷,后面还有哥斯拉在喷着火焰追赶,爆豪没有往大门去,尽管这个破福利院配备的也是个颤巍巍的老头子门卫,但现在的状况保不齐老爷子能制住他们俩。爆豪拐了个弯顺着孤儿院外围的铁栅栏奔跑,这家孤儿院上了年龄,外围还保留着上个世纪风格的铁栅栏,后又在内圈砌了花圃,欠缺打理的枝条藤蔓缠绕了栅栏盖了厚厚一层,爆豪拨开了其中一块,露出了一个通往外面的缺口。




  栅栏锈了,他昨晚摸到这踹掉了几根。爆豪把绿谷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塞到外面去,自己也弓着身准备钻出去,他稍微一趴下,一直夹在他腋下的两个档案袋啪地掉下来。




  爆豪喘息着往回看,追兵近在咫尺,他毫不犹豫地重新跳下花圃去捡那两个纸袋,女人的尖叫像飞机轰炸,她跑得手电筒的光束乱晃,爆豪丝毫不乱,捡了东西直起身迅速钻回去,女老师只来得及揪住他帽衫后兜的一角,爆豪往前跳去,那块布料从她斑驳的红指甲中溜走了。




  女老师呆呆地举着手电筒扒着栏杆,爆豪牵着绿谷跑了,绿谷不大会跑,跑得磕磕绊绊的,爆豪的速度完全是在迁就他,他们的出逃结束了,敌人的光束成了他们的灯塔,他们尚且不知道要逃去哪,但从今以后,所有的方向都由他们自己来决定了。




  爆豪和绿谷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借着星光和路灯在未知的街道由跑渐渐到走,绿谷已经走不动了,他把绿谷背起来,背着他走在一个人都没有的路上,也没有余力去思索将来该怎么办,他浑身是汗,背上被绿谷贴着的地方更是热得如火烧,小孩总是热乎乎的。爆豪慢慢地走着,被他背着的小兔崽子竟然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他在那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出逃像是今晚的演练,冥冥之中,爆豪所做的一切竟不是无用功。逃逃逃,爆豪是个不自量力的逃亡者,消化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命运总算肯给他这一次的逃亡副本降了难度。爆豪推开路边一间亮着的ATM间,把绿谷放下来,自己也顺着锁住的门慢慢地滑下去。




  狭小的ATM间只有取款机幽幽发光,抵着外头无边无尽的夜,爆豪兀自嗤笑一声,绿谷枕着他的腿翻了个身。爆豪的手插入他蓬松的头毛里,这小子真够随遇而安的,给他省心。他又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们蜷在盒子一般逼仄的空间里,屏幕微弱的光给绿谷柔嫩的脸颊镀上一道边,他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初夏的风在无人的夜晚悄悄肆虐,撞得他身后不甚结实的门哐哐地响。这让他想起被掳去的每一个夜晚,爆豪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暗里才敢无声地释放自己的思念,尽管他全然忘了思念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们怎样疼爱过他,他们怎样教导过他,他们的品格和性情融入爆豪的血液里,让爆豪在濒临崩溃的每一秒种,差点踏入万劫不复的脚又收回来,也让5岁的爆豪在没有拥有任何属于他们的物品来寄托这种思念的时候,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自己,尽量把自己压紧压实,成长成这么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刀枪不入的爆豪完全失去了他们,迎来另一个绿谷,为他继续刀枪不入下去。




  爆豪把那两个纸袋子拿出来,一圈一圈地解缠绕的绳线。




  这是一定要拿到的东西。




  爆豪把纸袋里的东西倾倒出来,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和一个硬卡片,那是绿谷的资料卡和刚办的身份证。




  他们不知道自己被救出来这件事是怎样轰动了社会,暗伏在那片土地底下不能言说的交易链被连根拔起,案子的审理慎之又慎地定了日期,解救人员全部记功,所有孩子的照片被线上线下大面积投放,致力于将他们送回父母身边。爆豪只知晓一件事,他们的幸运不仅仅是被解救出来,这批孩子由警方出面统一办理了身份证,这对于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爆豪把他和绿谷的身份证叠在一起,这个东西对于他来说甚至比钱更重要,他可以向别人证明他有具体明确的姓氏,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不是什么孤魂野鬼,以此来换取一份工作,得到钱换成食物,养活他和他的弟弟。




  爆豪的兜里还有一张硬卡片,他把它掏出来,将绿谷枕着他的腿的脑袋轻轻地搁在地上,站起身来凑近取款机,将卡片推入插口。屏幕显示要求输入密码,爆豪犹豫了一下,他第一次自己取款,还是在不确定密码是否是他想的那个的情况下,他看着跳动着倒计时的数字,深吸了一口气,按了几下按键。




  那串数字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也不知现在在哪游荡,亦或者以另一种形式在这个世界存在着的灵魂短暂现身于人间的日子,要不是他的离去,也不会有现在在此的爆豪和绿谷,他身为婴孩散去的最后一口气息,形成巨大的蝴蝶效应,将这二人的命运吹得零散破碎。那对夫妻被押解着蹲在屋外时,爆豪摸到卧室拿了卡。即使从深渊爬了出来,世界上还有哪个谁能无条件负担他和绿谷的生存?他从不乐观,也不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输入密码后,屏幕跳动了一下,显示请稍候,这个瞬间爆豪脑中有千回百转的念头,如果密码不对,那他能猜对密码的可能性为零,一分钱都没有,他和绿谷该怎么活下去?该死,真造孽,爆豪不知道是在骂那对老畜生还是在骂自己,屏幕又跳动了一下。




  显示了余额。




  




  第二天,爆豪和绿谷在车站买了不知道通往哪个地方的车票,爆豪对站点所在的地方一个都不认识,他只是随便指了一个离这最远的目的地,带着绿谷颠簸着离开了这座城市。




  新的地方是一座比之前更偏僻的小镇,爆豪和绿谷下车的时候,车站的人稀少得令人不可思议。爆豪之前跟随男人干活的便利店就在车站旁,车站的人络绎不绝,新干线载来了一批大巴载走了一批,而他们下车的这个车站只是个长途车站站点,这个镇连新干线都没通。爆豪给绿谷喂了一点面包和水,他乖乖地坐在长凳上甩着腿,问爆豪:




  “爸爸妈妈呢?”




  “死了。”爆豪把他吃剩的面包和水扫荡干净,牵着绿谷的手带他离开车站,已近黄昏,这个几乎没有高楼大厦的地方天空显得异常空荡,巨大的火烧云把矮房和树木映得如同失火一般,太阳是坠落的火球,夜色在天空的最顶端静谧地洇出来。绿谷牵着爆豪的手,丝毫没对爆豪不近人情的回答感到气馁,他用一种仰视的角度,眼睛看着斜上方爆豪的下颌线,问他: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天色暗下来,爆豪牵紧了绿谷的手,在路边的商店买了一个面包,问了老板几个问题,然后把面包叫绿谷抱着,他脚步飞快,绿谷被他拖着手踉踉跄跄地,爆豪终于不耐烦,把他背了起来,绿谷抱着他的脖子,手在爆豪胸前圈住拿着那个面包,软软的脸颊贴着他的后颈,对爆豪说:




  “哥哥吃。”




  爆豪不语。




  爆豪沉默地背着他走了许久,从无人的街道走到稍微繁华一些的地带,从黄昏走到夜幕降临,街边两旁的招牌亮起,他又把绿谷放下来牵着走,又问了路人几个问题,最后停在隐没在偏僻处的一栋破楼前面,爆豪再踏进去之前对绿谷说:




  “他们不会回来,我们也不回去了。”




  这个装满了各式各样比流浪汉稍好一点的租户的破楼的房东并不在意爆豪的年纪,他像逛菜市场一样在二楼巡了一圈,最角落那间没人落户,他懒散地收了爆豪的钱,把钥匙抛给他,挠挠头及拉着拖鞋下去了。房间只有五平米,一张床一把长短腿椅子就放满了,即使这样爆豪的钱也只租得起一个月,因为他们还要吃饭。爆豪把门关上,站在床前往床上倒去。随后绿谷也爬上来,他抱着面包在床上和爆豪身上爬来爬去,包装袋子被他动来动去薅出响声,绿谷觉得新奇,咯咯地笑,爆豪听得烦,翻身抱住他就睡了。




  明天,明天,去找份工打,这个房子他们可以一直住下去,爆豪的眼皮沉重地往下坠去,绿谷在他胳膊底下拱来拱去,他却先睡着了。




  爆豪做了个梦,梦见他的弟弟长大了,真奇怪,梦里的绿谷不像之前他梦见的其他人一样面容模糊,是真真切切少年的模样,他穿着黑色立领国中校服,在樱花纷飞的季节,一手抓着卷轴式的毕业证书,在远处向他用力地挥挥手,向着一片光辉的前方跑去了,爆豪目送着他消失,既没有先前怕他把弄丢的恐慌,连要时刻把他圈养在身边那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都所剩无几,他只是非常平和地接受了他健康地、顺利地远走高飞的现实,站到花枯草败,光辉消散,站到世界一片虚空。




  爆豪醒来的时候,绿谷枕在他的胳膊上睡的脸蛋红扑扑的,爆豪的胳膊发麻,他一动不动,胳膊的麻痹随着他的清醒如同电流般从指尖往上窜,这是绿谷暂时还离不开他的证明,幼小,可怜,又无助,爆豪在一片天光大亮中翘起嘴角。他从床上弹起来,毫不留情地把绿谷弄醒,喂了他一点昨天剩的面包和水就带他出去了。




  早上的街道比昨天要稍微热闹一些,初夏的风拂面,把绿谷柔软的头发吹得扬起来,阳光漏过枝叶投在地面上,绿谷小跑起来,如一尾小鱼窜了过去,爆豪跟在他后面,看他先是小跑,后来伸展了短腿奔跑起来,他们跑着掠过街道,掠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绿谷像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在街上一边奔跑一边又叫又笑,风是他跑起来带起来的气流,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跑出去那么远,他爬上了长长的楼梯,和他的哥哥比赛谁先跑到顶端。跳上去几步回头看看他的哥哥,发现他就在身后,笑着又赶紧往上噔噔蹬,在登上最后一节时宣布他是第一。




  他们去了坂道尽头的便利店,绿谷把包装是他喜爱的颜色的东西都往哥哥手里的篮子扔,有着美妙浅蓝色的波子汽水,粉红色的草莓牛奶糖,看上去很好吃的紫菜包饭,他把哥哥的篮子装满,手里还抱着一些,爆豪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把东西放回去。结账的时候,绿谷看到哥哥指着便利店外面贴着的一张纸,对收银员说了几句话,收银员叫来了店长,哥哥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给店长看,店长摇了摇头。哥哥在一片光亮的玻璃门前的剪影的头垂下来,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篮子空了。




  暮色合拢,绿谷牵着哥哥的手,抱着他的波子汽水,爆豪提着的塑料袋子里瘪瘪的,绿谷上前抱住哥哥冰凉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身上。




  爆豪攥紧了空荡的塑料袋,他本以为找份工作这种事一击即中,他有身份证,四肢健全,也有工作经验,却没想到所有的地方都不会雇佣一个16岁以下的孩子——这是犯法的。爆豪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和福利院的资料一致,这些信息都是那对夫妻交代的,他们把死去儿子的出生日期安在他身上。现在他离满16岁还差两个月。店员和店长探寻的眼光缠绕着他,他们在想这个未满16的孩子为什么出来打工,这个世界很多超出16岁的人都不用出来打工。




  夜幕降临,小镇在黄昏变成一个巨大的影子,不现面貌,只余轮廓,落日在爆豪的瞳孔中慢慢往下沉,最后一点余晖散尽,绿谷啃着汽水瓶盖,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前身后绕来绕去。




  昨天爆豪还在想,也许明天,找到工作后,钱让他养活自己和绿谷,他还可以把绿谷送去他最喜欢的学校,爆豪盘算着绿谷的年龄是不是应该去上幼儿园,然后他沉入梦乡,就梦见绿谷初中毕业了,梦见他往光明的未来飞去。醒来之后,他们不知疲倦地在大街上跑了一个上午,爆豪难得地品尝到些许快活。那时他还沉浸在对未来的步步为营中,他自信一切都会顺利。




  爆豪默数自己剩下的钱,不够。




  就算他今天变成神仙,不吃不喝,也不足以让绿谷不挨饿不受苦地度过接下来的两个月。




  第二天,爆豪带绿谷出门,他用绿谷在出租屋床底下探索到的一个编织袋,把垃圾桶自己够得着的塑料瓶全都掏出来,然后开始在小镇各处游荡,带着他的弟弟,狩猎一切可以换钱的东西。他还在一间公寓前的垃圾桶捡到一包小孩子的旧衣服和半瓶洗发水,绿谷拿着捡到的一个空瓶,一边走一边敲打街旁的消防栓,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发尾搔着后颈,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抓。爆豪按着他软软的后颈不让抓,绿谷耸起肩,咯咯地笑。




  中午去回收站把上午收到的东西卖出,爆豪用汗湿的手接住了比想象中更少的硬币。




  




  绿谷不知道是长个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小下巴飞快地尖了,爆豪晚上给他换衣服,看到他凹陷的腹部和一点点显出来的肋骨,蚊子围着灰暗的白炽灯嗡嗡地叫,爆豪慢慢地把绿谷的T恤放在一旁,赤裸着上身坐在床尾。




  他的背部对绿谷来说还是宽阔的,只是肩胛骨凸起来,最近背绿谷膈得他有点难受。绿谷慢慢地爬到爆豪身后,爆豪感受到他冰凉的软软的手指在他背后点来点去,他说:




  “哥哥,星星。”




    他轻轻地抚摸爆豪背上被养父打过留下的伤疤,对爆豪说:




  “哥哥,星星……”




  爆豪深深地弯下腰去,他把脸埋进胳膊中间,以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久到绿谷睡着了。




  白炽灯“啪”地一声熄灭了,屋子瞬间浸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爆豪的喉咙抽动了几下,无声地张大了嘴巴。




  房租到期,爆豪带着绿谷离开了旧楼,带着捡来的被子衣服睡了桥洞。爆豪跟一群虎视眈眈的混混狠狠打了一架,晚上裹着被子紧紧地抱住绿谷,绿谷变得很瘦小,好像从逃出来后一直没长大。而爆豪的钱只剩下一抔硬币,他蹲在回收站前一个一个地数硬币,绿谷也蹲在他旁边,不跑也不跳了。




  最近爆豪有时候会想,绿谷能不能长大呢?他们在街上无数次碰上放学的学生,小学的初中的都有,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校服,书包挂着毛绒挂饰,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沿着下坡溜走了。




  他的弟弟,他的绿谷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一样?




  爆豪牵着绿谷冰凉的手,夏天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一些,但是绿谷还是瘦瘦小小的。爆豪庆幸他从来不生病,但是盛夏来临之后,什么都不好说。




  钱已经不够了。




  爆豪站在商店的货架前,看着最后一包饭团,他捏紧了裤缝,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两手空空地从商店出来。绿谷却不见了。




  爆豪差点疯了,他站在商店门口两脚打绊,不知道应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群小孩玩水枪,对着另一个小孩滋水,那个比所有的小孩都小了一号的人正是绿谷,他浑身湿透了,一边怕痒似地抱住自己的身体一边笑。爆豪几乎是从对街飞过来,小孩子们一哄而散,爆豪眼睛红红的,恶狠狠地把绿谷提了回去。




  爆豪在桥洞里给绿谷换了衣服,绿谷知道自己把哥哥惹怒了,静悄悄地不吭声。他们躺在夜晚里听到车开过来又开走的声音,爆豪还是抱住了绿谷。




  绿谷小小的手放在爆豪的侧脸,像喃喃自语一般在他耳边说:




  “哥哥……我好饿呀。”




  爆豪像被人用力打了一拳,他的手摸索着放在绿谷的腹部上,夏天的晚上为什么这么冷?他们两个人谁现在谁也没办法温暖谁。




  爆豪整个心都裂了,绿谷……绿谷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种话?摔倒了不哭,想上学也不闹,要吃什么从来不说。




  他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种话?




  他的弟弟是不是要死了?




  爆豪背着绿谷去了早上去过的那个商店,他把绿谷藏在旁边的小巷,自己在门口的电话亭站了一会就进去了,绿谷再次见到哥哥时,他把饭团放在绿谷的手心,绿谷像小兽一样啃食,剩了一半高高地举起来:




  “哥哥吃。”




  哥哥摇了摇头。




  他牵着他的手都在抖。




  




  女店员清理货架的时候,发现放饭团的货架上放着一张纸,展开来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对不起,之后会将钱补齐。”




  




  爆豪第二天离那家商店离得远远的,绿谷在街边的屋檐底下无精打采地蹲着,盛夏烈日想要蒸发一切,爆豪感觉浑身发冷,他的嘴唇被太阳晒褪了皮,人有些站不稳。突然被街边一个人握住了手腕,爆豪一抬头,是那家商店的女店员。




  爆豪一瞬间寒毛倒竖,他偏过头看看还蹲在街边的绿谷,整个人拼命往后坠,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绿谷被惊得跳出来,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尖叫道:




  “别碰我哥哥!”




  他连大叫都是有气无力的。女店员一手抓紧爆豪的手腕,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绿谷抱紧爆豪的腿,他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爆豪的心如浸入冰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会坐牢么?绿谷会被带去哪?他会死的。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像爆豪一样拼尽全力照顾他了,除他之外,皆是啖人肉噬人骨的恶鬼,哪哪都是地狱,他们在哪里都站不住脚,活不下去。




  可惜爆豪拼尽全力也没能照顾好弟弟。




  爆豪和女店员对峙到那家店的店长跑过来,店长提了一个袋子递给他,蹲下来指着袋子对他说可以吃,店里每天都有剩下的待处理饭团,如果不够可以再去要。




  店长摸摸绿谷的头,看着爆豪的眼睛说,满16岁那天就过来找他吧。




  爆豪呆呆地接过那个袋子,女店员也流泪,不断对他说,好孩子,好孩子。




  绿谷紧紧地搂住爆豪的脖子,在他的怀里大哭起来。这是爆豪印象中绿谷第一次这么伤心,他在伤心哥哥好像差一点就要离开他了,他在心疼哥哥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苦,他好像对苦难的日子开始稍微有那么一点知觉。




  爆豪揩去他的眼泪,他突然不希望绿谷这么快长大,这么快知晓一切。




  因为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他。




  




  爆豪16岁那天,他在桥洞里划了一根火柴,插在饭团上,他把绿谷抱在怀里,由绿谷去吹熄这簇火苗。




  今天不是爆豪真实的生日,但没有关系,日子会一点一点变好的。也许明天,绿谷的校服,绿谷的背包,绿谷渴望的一切都会实现。




  绿谷清澈的眼睛映着小小的火苗,背后靠着爆豪砰砰的心跳。




  他鼓起腮帮子,吹灭了火柴。爆豪垂下头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也许明天·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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